轻策庄的银杏叶终于熬透了秋，满院铺得密不透风，金箔似的叶片叠着叶片，风一过，就簌簌往下淌，漫过石阶时像融化的阳光在流动。

昔知蜷在最高的枝桠上，银灰色的毛被晒得烫，尾巴尖儿垂在半空，风过时轻轻扫过叶堆，带起细碎的金浪，像谁在无声地数着时光的纹路。

它眯着眼，喉咙里滚出的呼噜声绵密悠长，像揣着团温吞的火，把周遭的风都烘得暖了几分。

风忽然转了向。

先是裹着层岩深处的矿冷，混着点硝烟洗过的皂角气——那味道刻在骨头上，是千岩军甲胄的锈、是望舒客栈檐角的冰、是伯阳总爱泡的苦茶里藏着的涩。

昔知的耳朵“唰”

地竖成尖，呼噜声戛然而止，金瞳里的暖意瞬间褪成剔透的琥珀，穿透漫天金叶望下去。

树下不知何时坐了个人。

青衫洗得白，袖口卷到肘弯，露出的腕骨上，旧伤的浅痕在阳光下泛着玉色——那道曾狰狞如蜈蚣的疤，竟淡得快要看不见了。

戎昭仰头望过来，脸上没了铠甲的沉，没了战场的戾，笑里带着松快的暖意，像被秋阳晒透的棉絮。

“哟，”

他朝树上的银灰毛团伸了手，指尖干净得亮，“哪来的小祖宗，占了我的地盘？”

声音清朗，是卸了千斤重担才有的舒展，比望舒客栈的冰棱撞碎在石阶上还脆。

昔知没动，金瞳定定凝着他，尾巴尖儿晃得更勤了，扫得叶堆沙沙响。

风卷着落叶打旋儿，掠过戎昭肩头时，带起他间一片碎金。

“不下来？”

戎昭也不催，索性盘腿坐进厚厚的叶堆里，背往树干上一靠，动作熟稔得像回了自家院子。

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地，叶絮随着动作轻轻腾起，“陪我坐会儿？今年的叶子，黄得比哪年都好。”

目光落在昔知身上，稠得像化不开的蜜，要把这许多年的念想都淌出来似的。

昔知歪了歪脑袋，银灰的毛团在枝桠上抖了抖，随即轻盈跃下。

四爪落进叶堆时没出半点声，像一片云坠进了金海里。

它绕着戎昭踱了小半圈，蓬松的大尾巴不经意地扫过他的膝头，留下一道暖软的痕。

戎昭低低笑起来，胸腔的震动透过叶堆传过来，像远处捣衣的杵声，稳而沉。

“真矜贵。”

他伸手，这次没犹豫，带着梦里才敢有的放肆，和藏了半生的眷恋，轻轻落在昔知蓬松的头顶。

昔知的身子几不可察地一僵，随即就化了。

它非但没躲，反倒微微仰起头，把毛茸茸的脑门更深地蹭进那只宽厚的掌心，呼噜声重新滚起来，比前番更响，更绵，像灶上煨着的汤，咕嘟咕嘟冒着暖。

“真暖和……”

戎昭喟叹着，手指陷进那缎子似的银灰长毛里，顺着脊背的弧度缓缓梳。

指腹碾过皮毛下温热的皮肉，触到那有力的心跳——咚，咚，隔着绒毛传过来，像敲在他心尖上的鼓。

昔知舒服得眯起眼，尾巴尖儿愉悦地卷成圈，轻轻勾住了他的手腕。

“阿阮那丫头，画的猫跟你真像，就是没你好看。”

戎昭的声音里裹着笑，带了兄长的亲，和点飘忽的怀念。

他早不称“小人”

了，言语间是卸了所有壳的松弛。

“她总说先生身上沾着猫毛，慧心嫂子还笑我招猫逗狗……嗐，我哪有空？”

他顿了顿，指尖挠了挠昔知的下巴，昔知扬起脖子，呼噜声震得叶堆都颤。

戎昭的目光忽然定在昔知耳后——那里有撮银灰长毛卷成小小的弧，像极了林涣伏案时，总从间溜出来的那缕碎，风一吹就蹭着她的笔尖，逗得她皱眉去捋，却总也捋不顺。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