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近昼眠城的那段路,仿佛是在走进自己的脑髓褶皱里。
起初只是视野边缘有些发毛,像老式电视机收不到信号时的雪花点。
再行三里,空气开始变得稠厚,好似春日的杨絮,粘稠得能筛出前尘往事来。
我眼见着路旁的槐树渐渐扭曲,树干上浮现出童年私塾先生戒尺的纹路,连叶片沙沙声都化作了先生的呵斥:\"隗牧,这篇《滕王阁序》再背不出,留堂到日头落山!\"
这便是昼眠城的第一重见面礼,它不制造幻象,只是将你心底最怯的那根弦,轻轻拨响。
官道旁的歇脚茶棚,老板娘递来的粗陶碗里,茶汤竟映出我早已故去祖母的脸。她依然梳着光滑的髻,鬓边那支银簪却变成了一条吐信的小蛇——那蛇是我七岁时在田埂上遇见的,当时吓得跌进水沟,回家挨了好一顿揍。可祖母的笑容却真真切切,连她惯常唤我\"牧哥儿\"的尾音都分毫不差。我伸手去触,指尖穿过温暖的虚影,只捞起几片沉底的茶梗。
越近城墙,幻象越发汹涌。
守城的兵士盔甲上,不时闪过我初恋女子惊惶的眼眸。那年我赴京赶考,她在渡口追着船跑,绣花鞋陷进泥滩的样子,竟被复刻在青铜甲片的反光里。
更荒唐的是,城楼檐角的风铃,叮咚声里夹杂着去年我在洛阳当掉玉佩时,当铺伙计的冷笑:\"隗公子,这玉沁色发暗,只值这个数了。\"
我渐渐悟出这幻觉的机巧,它专挑记忆里那些带着刺的珍宝。
你最怕的失败,最悔的抉择,最痛的别离,都被这座城熬成一锅滚烫的粥,逼着你一勺勺喝下去。
有个绸缎商蹲在路边痛哭,说他看见每匹绸缎上都映出亡妻织布的身影;还有个游方僧人对着空气合十诵经,后来他告诉我,他看见自己早年失手打碎的佛像,正在半空中一片片重组金身。
最奇妙的应对之法,竟是本地守岁人教的。那是个穿半旧唐襦的少女,她塞给我一把炒黄豆:\"嚼着这个,幻象就变成戏台上的皮影了。\"果然,当我咯嘣咯嘣咬碎豆子时,祖母的幻影开始随着咀嚼节奏闪烁,最后竟跳起了滑稽的胡旋舞。原来昼眠城的幻境像面镜子,你越紧张它越狰狞,你若嬉笑,它便也绷不住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