铺子里堆满了她的“作品”
和货物。
货架上、墙角边,挤满了各种扎好的纸人纸马、金银元宝、金山银山、纸糊的轿子房屋。
那些纸人童男童女,穿着鲜艳的纸衣,脸上用粗糙的笔法画着千篇一律、腮红浓重、嘴角咧开的笑容,一双双空洞的黑眼睛直勾勾地“望”
着前方,在昏暗的光线下,静默地散着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、虚假的喜庆与诡谲。
吴婆婆的思绪,却早已飘离了手中的刻刀和柳木。
李福贵早上那副崩溃瘫软、魂不附体的模样,他后脑勺上那块刺眼的光秃头皮,如同烧红的烙铁,深深地、灼热地烙在了她的记忆里。
还有王氏那双哭得红肿、充满了绝望与无助的眼睛,小秀儿吓得连哭都不敢大声的惊恐呜咽…这些鲜活的、痛苦的画面,与她记忆深处某些早已被尘土覆盖、不愿也不敢去触碰的陈旧片段,猛地交织、重叠在一起,让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枯瘦、力大无比的手狠狠攥住,疼得几乎喘不过气,却又喊不出声。
她想起很多很多年前,那时她还年轻,这间阴郁的铺子还由她爹经营着。
她也曾有过一个虽然清贫,却充满了烟火气和简单温暖的家。
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刻碑匠人,儿子虎头虎脑,刚会踉跚学步。
然而,一场突如其来的时疫如同无情的镰刀,短短数日内便夺走了她丈夫和幼子鲜活的生命,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人,面对家徒四壁和漫漫长夜。
后来,爹也积劳成疾撒手人寰,将这间承载着无数生离死别记忆、与阴司冥事打交道的铺子,沉重地压在了她单薄的肩上。
几十年了,她守着这间铺子,与香烛纸钱、冥币纸扎为伴,见惯了披麻戴孝的悲恸,听多了各种光怪陆离、真假难辨的灵异传闻。
她比巷子里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地知道,这世上,有些东西,是确确实实存在的,就游荡在生与死的模糊边界上。
她也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明白,一旦被那些东西纠缠上,会带来怎样绵延不绝、甚至代代相传的噩梦与不幸。
李家的遭遇,让她在兔死狐悲的寒意之外,更感到一种深切的、近乎绝望的无力。
那盘踞在福记的东西…其凶戾和狡猾的程度,远她最坏的想象。
它已经不再满足于最初级的惊吓和滋扰,开始用这种极端而羞辱的方式宣示主权,系统地、残忍地折磨人的心智,摧毁人的意志。
鬼剃头…这不仅仅是在肉体上留下一个标记,更是一种精神上的酷刑,一种极致的羞辱和恐吓,仿佛在无声地宣告:你的一切,包括你的身体,都在我的掌控之下,我可以随时、随意地侵犯和践踏。
她雕刻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,极其锋利的刀尖在光滑的木料上轻轻一滑,留下了一道细微却突兀的、偏离了原本轨迹的浅痕。
吴婆婆的动作骤然停顿,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和更深沉的疲惫。
她长长地、无声地叹了口气,放下刻刀,拿起那块有了瑕疵的柳木料,用拇指指腹反复地、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意外的划痕。
木料粗糙中带着一丝温润的质感,并未能给她带来丝毫安慰。
她知道巷子里的人都在背后如何议论她,甚至有人用那种混合着敬畏、猜疑和避忌的异样眼光偷偷打量她,觉得她这种常年与白事、香烛、纸钱打交道的老婆子,身上必然沾染了不祥,或许懂得些旁门左道,甚至…她本身的存在就与那些阴晦之事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。
她懒得解释,也无力解释。
有些秘密,沉重得像一座山,只能由她一个人默默地、佝偻着背,背负一生,直至带入坟墓。
她吃力地扶着柜台站起身,枯瘦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凸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