>沈清商刚坐下,老妇就凑过来,枯枝似的手摸上琴囊:"
这琴可是九霄环佩?"
沈清商心里一震。
他早听说这琴的名头,雷威制于开元二十年,原是宫里的御琴,后来流落到民间,能引动风雨,能诉尽人间愁。
可他没想到,这老妇竟认得。
"
是我,"
他轻声说,"
当年在锦官城"
老妇的眼泪"
唰"
地落下来,砸在琴囊上:"
我家狗蛋,那年十六,在城门口当杂役。
叛军来的时候,他非要去救困在巷子里的王阿婆"
她解开蓝布包,里面是枚染血的铜扣,"
这是他临死前塞给我的,说是在琴身上捡的"
沈清商接过铜扣,和琴囊上的铜扣比对——大小、纹路,分毫不差。
老妇的眼泪滴在琴身上,一道细缝里渗出黑褐色的血渍,慢慢被泪水冲淡,像朵蔫了的花慢慢舒展。
"
爷爷,琴在哭!
"
小丫头突然喊。
沈清商这才现,琴身上的裂痕里,正渗出淡青色的液体。
那不是血,是泪。
七年来,他每到一城,讲屠城的事,听众的眼泪落在琴上,渗进裂痕,竟把琴身泡软了。
此刻,那些积了七年的泪,正顺着裂纹缓缓流动,像在给琴缝补伤口。
"
要修好了?"
小丫头歪着头。
沈清商没说话。
他摸出随身带的艾草,点燃了熏琴。
青烟里,琴身的裂纹慢慢变浅,像被谁用软刷轻轻刷过。
老妇的眼泪还在流,滴在琴面上,出"
叮咚"
的轻响——那是琴在应和她的哭声。
第七夜,他们在镇外的破庙过夜。
沈清商把琴放在供桌上,点起三柱香。
月光从破窗漏进来,照在琴身上,那些裂痕竟完全看不见了。
他试着拨了下琴弦——"
铮"
的一声,清越如泉,比当年的声音更沉,更厚,像浸了岁月的潭水。
"
爷爷,琴响了!
"
小丫头欢呼。
沈清商的手在抖。
他弹起《平沙落雁》,弹到第七弦时,突然想起当年叛军砍断琴弦的模样。
可此刻的琴音里,没有嘶哑,没有悲怆,只有一股说不出的温柔,像母亲哄孩子睡觉的歌谣。
老妇跪在供桌前,额头抵着青石板:"
狗蛋,你听见了吗?琴修好了,它替你活着呢。
"
小丫头趴在琴上,用手指轻轻摸过琴身:"
爷爷,琴上有好多小坑,像星星。
"
沈清商笑了。
他知道,那是七年来,听众的眼泪砸出来的。
每滴泪里,都有一个故事:有失去丈夫的农妇,有断了腿的书生,有被烧了房子的老木匠他们的泪,渗进琴里,把琴的伤都填满了。
"
该走了,"
他背起琴囊,"
去下一个城。
"
老妇追出来,往他怀里塞了包艾草:"
给琴熏熏,别再让它哑了。
"
小丫头抱着块烤红薯:"
爷爷,等我长大,也要学弹琴,弹给所有难过的人听。
"
沈清商摸了摸小丫头的头。
他背着琴,走在青石板路上,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。
琴在囊里轻轻烫,像颗跳动的心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