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柔。
“西子姑娘,你可愿随我,扁舟一叶,渔歌互答?或择一临水小筑,渔樵耕读?看朝霞染湖,暮云归岫,儿……儿女绕膝,共老于这江湖之间?”
那“儿女绕膝”几字,他说得极轻,却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温柔力量,像一张精心编织的、缀满安宁与幸福的网,轻轻撒向西施千疮百孔的心。
湖水轻拍船舷,发出柔和的声响。晚风带着水汽,拂过西施鬓角散落的碎发。范蠡的话语,如同投入她刚刚因鱼儿聚拢而泛起一丝微澜的心湖的石子,激起了更大的、混乱的波澜。
苎萝溪的纯真笑靥,姑苏台的彻骨寒冷,夫差自刎时喷溅的滚烫鲜血,池中锦鲤在毒酒里绝望翻腾的白肚……无数光怪陆离、冰冷刺骨的画面在她眼前疯狂交叠、撕扯!而此刻掌心的微痒,鱼儿温顺的依偎,是这疯狂世界里唯一真实的锚点。
随他去么?远离庙堂倾轧,挣脱美人计的枷锁,抛却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往,只做范蠡身边一个寻常的女子?这念头,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星烛火,微弱,却带着致命的诱惑力,让她的心在极度的疲惫与这微茫的希冀间剧烈地摇摆、挣扎。
指尖因心绪激荡而微微颤抖,水中倒影也随之晃动、模糊。就在这心神摇曳、意志几乎要滑向那温柔陷阱的刹那,她下意识地抬起右手,指尖轻轻掠过被风吹乱的鬓发,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动作。
垂下的视线,却在这一瞬间,无意间掠过身侧的、澄澈如镜的湖水!水光潋滟,不仅清晰地映出她苍白含泪的容颜,更映出了身后范蠡俯身靠近的身影!
他青衫的衣襟因俯身的姿势而微微敞开了一条线,就在那敞开的衣襟内侧,紧贴着他胸膛的位置,一截冷硬的、刺目的明黄卷轴的一角,赫然露了出来!
那颜色!那形制!西施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!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!那是在吴宫,她传递过无数次的、再熟悉不过的颜色——只有越王勾践的密诏,才会使用如此尊贵又如此冰冷的明黄!
勾践!是勾践的密诏!原来所谓的泛舟五湖,天地为家,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!一场温柔的押送!原来他温言软语描绘的桃源梦境背后,藏着的是君王冰冷无情的、赐死的旨意!
鱼儿尚知在毒酒倾泻时惊惶逃命,而她这只刚刚以为挣脱了金丝囚笼、飞向自由的鸟,却傻傻地、满怀希望地,一头撞进了猎人更温柔也更致命的陷阱!
巨大的恐惧和彻骨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她!西施浑身剧震,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劈中!方才心头因鱼群聚拢而生出的那点微弱的暖意,被这水中倒影的残酷现实彻底击得粉碎!她猛地抽回探入水中的手!
“哗啦……!”
水声骤然炸响!受惊的鱼群如同被投入石块的银镜瞬间炸开,四散奔逃!掌心那团温软的、闪烁着生命光泽的银光顷刻间破碎、消失无踪!只剩下冰冷的湖水从她指缝间淋漓滴落,一滴,两滴……如同她此刻碎落一地、再也无法拼凑的心。
水波剧烈地晃荡、扭曲,倒影中范蠡怀中那抹刺目的明黄也随之模糊、变形,却已如烧红的烙铁,带着毁灭性的真相,深深地、永远地烙印在她的眼底和灵魂深处,再也无法抹去!
西施缓缓地、缓缓地转过身。脸上的泪痕尚未干涸,眼中却再无半分泪意,只剩下一种经历极致风暴后的、近乎死寂的平静,深不见底,冰冷彻骨。
她抬眸,目光不再是迷茫和哀婉,而是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,穿透范蠡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温润与期冀,直直刺向他青衫之下、紧贴心口的那方冰冷硬物!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,飘忽在浩渺的烟波之上,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,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:
“大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