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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砚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沉稳,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透彻,“至于本官…”
他微微停顿,语气没有丝毫起伏,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简单事实:
“为官一任,牧守一方。
所求者,不过是辖境之内,百姓安居乐业,士农工商各安其分,税赋无亏,讼狱得平,河道安澜。
此乃本分,何谈功绩?又何须以此邀功,妄求升迁?”
他转过身,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激动的表情,只有一片如古井深潭般的平静:
“传本官命令:”
“一、帝后驻跸之所,按规制准备,务必洁净安泰,然一切从简,绝不许扰民,更不许借机摊派勒索!
违者严惩不贷!”
“二、銮驾所经官道,着府衙工房带人,将路面稍作平整,清除障碍即可,无需大肆铺张,更不许驱赶沿途百姓!”
“三、令府衙三班衙役,自明日起,加派人手于街市巡守,维持秩序,谨防火盗。
但切记,态度需和善,绝不许借机生事,惊扰百姓!”
“四、晓谕苏州士绅商贾,帝后驾临,乃苏州之荣。
若有心觐见献礼,心意点到即可,万勿奢靡铺张,更不许借此攀附钻营!
违者,本官定不轻饶!”
他的指令条理清晰,沉稳有力,没有丝毫慌乱,更无半分借机逢迎讨好之意,只有一位成熟地方官应有的务实与对百姓的体恤。
师爷脸上的谄媚笑容彻底僵住,看着周砚那平静无波却透着不容置疑威严的脸,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。
他这才真正意识到,自家这位大人,与那些听闻“天颜将至”
便欣喜若狂、钻营打点的官员,是截然不同的存在。
“是…是!
卑职明白!
卑职这就去办!”
师爷慌忙躬身领命,再不敢提什么“升迁有望”
的话,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。
书房内恢复了宁静。
周砚重新坐回书案后,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。
他端起那杯已微凉的茶,轻轻啜了一口。
清苦的茶汤滑入喉中,他眉宇间那丝极淡的疲惫似乎深了一分。
帝后亲临,是福是祸?是恩典,还是…审视?
他想起扬州传来的、那令人心惊胆战的清洗消息,那血染官袍、人头落地的场景。
苏州虽清,但…当真能经得起那两位,尤其是那位并肩王洞悉一切的目光吗?
“升迁…”
周砚唇边再次泛起那抹极淡的、带着自嘲的弧度。
他所求,从来不是高官厚禄,而是这苏州城的一方安宁。
若因帝后驾临而打破了这份安宁,或是引来不必要的风波,那这“升迁之机”
,又有何意义?
他将目光重新投向桌案上堆积的卷宗。
桑蚕税、河工疏浚、春耕备种…这些才是他真正关心、也真正需要他躬亲处置的“本分”
。
窗外阳光正好,将他的身影投在书案上,显得有些单薄,却异常挺拔。
他提起笔,蘸饱了墨,再次埋于那似乎永远也批阅不完的公文之中。
帝后驾临的消息,仿佛只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,激起一圈微澜,便迅沉入了湖底。
苏州的天,依旧晴朗。
而这位知府大人的心思,已沉入了他守护的这片土地最细微的脉络里。
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。
他深知,自己的官位,乃至身家性命,皆系于这“水”
的安稳之上。
其余的,皆是虚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