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。他和夏明婵交换了一个短暂而复杂的眼神——那是一种中年人之间才能心领神会的沉默。他们看着眼前这个为了儿女未来几乎是在官场上赤膊鏖战、甚至不惜铤而走险的老友,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。一方面,他们为这份沉甸甸的、甚至有些鲁莽的父爱所动容;另一方面,一种更深的不安与忧虑悄然蔓延。他们太了解这里的游戏规则,深知他这样如同在悬崖边加速奔跑,既悲壮,又危险。他们几乎能预见到那可能到来的倾覆,不仅怕他不能完成为父的愿望,更怕他最终连同自己一起,摔得粉碎。
“娇娇要结婚了?有对象了?”宋黎民适时转移了话题。
陆西平点了颗烟:“是刘红梅医院里的一个胸外科医生。家里穷得很,但人老实本分。我女儿水平一般,长相也就那样,能找个正经人过日子就行。”
宋黎明手中的筷子微微一顿。刘红梅医院?那不是自己儿媳工作的医院吗?怎么会这么巧?他心里泛起一丝异样,自己和陆西平从小一起长大,如今子女的伴侣竟在同一家医院工作,这是何等奇异的缘分。
“医生好啊,稳定。”夏明婵笑着打圆场,“哎哟,真是好事成双!今年光给你俩随礼,就够我忙一阵子的了!举杯举杯!”
不知是不是真的喝的有点多,夏明婵斟酒的胳膊看着有些发软,她左手撑着脑袋,眼神有些飘忽:“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们。有孩子操心,有后代要谋划。像我这样,挣再多的钱,也不知道将来留给谁。”
她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,宋黎民伸了手,却晚了。
陆西平拍拍她的肩:“明婵,你这话说的。你别光看见我们办事的时候热闹,那后面的身不由己可多着呢,这孩子啊,我现在咂摸出味来了,纯是绑架父母来的!哎,黎民,咱们像他们那么大岁数,是不是把挣工分的钱都给父母交上去了?结婚了发工资是不是还惦记着给家里那一份呢?现在呢?我那闺女快三十了,我一口她做的饭都没吃上过!我有时候想,等我老了,我那些孩崽子能都围我问身边伺候我吗?逢年过节给我拿酒拿肉吗?动不动甩给我点零花钱说,‘老头子,去买烟吧!’,能吗?我想了想!真他妈难实现!反正我心里没底!哎!不知道养活他们是为了啥?。。。但是。。。。又想想,要是我孤家寡人一个,谁也不想,谁也不惦记,又不知道谋划这些有个什么劲!为兄弟们吗?操,年轻时候觉得兄弟们有意思,现在岁数大了,兄弟们也有老婆孩子呢,我为他们,他们能为我吗?。。。。”
宋黎民像个孩子似的轻轻转着杯子,夏明婵的目光渐渐失了焦。陆西平的烟一支接着一支,叭叭的讲着他的斗志、他的迷茫、他的恐惧。
那一刻,他哪是什么叱咤一方的公安局长,褪去所有身份与头衔,他只不过是一个被岁月磨去了棱角、被责任压弯了脊梁,在人生中途猛然回望来时路,却发现前路与归途皆是一片苍茫,因而感到惶惑、疲倦,却仍强撑着不肯倒下的——最最普通的中年人罢了。
窗外,林州的夜色渐深,霓虹闪烁,勾勒出城市冰冷而繁华的轮廓。在这片璀璨之下,社会的资源正以默然而不公平的方式汹涌流动,有人一掷千金,轻易为子女买下一份安稳的未来;有人却胼手胝足,仅为换取一份基本的温饱。
而在这间暖光笼罩的私房菜馆里,浮沉的世事、父辈的挣扎、子女的因缘,与杯中摇曳的酒液、指尖明灭的烟火交织在一起,酿出的正是人生百味——是苦辣酸甜咸,是欣慰与担忧并存,是付出与回报难衡,是满腔孤勇后的片刻迷茫,也是看清生活真相之后,依然无法止息的、最深沉的爱与谋划。